Tuesday, June 11, 2013

大坑



回港快一年,因工作關係重新認識了這片土地。一直有數個想仔細研究繪畫的區域,但卻不止一次看着未紀錄的地段被清拆重建...不過是短短數個月。
近日再次拼湊大坑的故事,大坑村是小溪谷,歴史可追溯至元朝。村內仍保留着舊日痕跡,其中蓮花宮建於清朝道光二十六年(1846年)。看過蓮花宮的舊照,來到了,總有滄海桑田的感慨。正中突出的陽台,本來高高在上,現在卻伸手可及。變化最大的是周邊環境。蓮花宮原來孑然而立,旁邊有一畦一畦菜田,後面是怪石嶙峋的徒坡。現在的蓮花宮已受高樓環抱。宮後山坡經人工整理,長長的樓梯之上,是港島市區最驕人的公共屋村勵德村。若不了解這裡以前的環境,可從蓮花宮窗前兩副對聯想像一下:「開窗臨海面、閉月到籠洲。遠看山色秀、近聽水聲清」那時,廟前數十步便是海岸,呈半圓形的銅鑼灣道沿着銅鑼灣海岸建成。向海望出去,可以見到小島燈籠洲。小島現已因為填成為灣仔一部分,成為香港遊艇會的所在地。宮前樓房重重疊疊遮擋視線,海岸線亦己推前到近一公里。廟的左邊百餘步外,是稱為大坑的溪澗,昔日居民常到水邊浣紗。溪澗後來變了水坑,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再埋進地下,成為現在的浣紗街。每年大坑舞火龍,都於宮內以客家語舉行點睛儀式,並在浣紗街上舉行。
蓮花宮跟一搬中式廟宇不同,它由十至十二呎高柱支撐,遇大潮不怕海水湧入廟內。而且昔日蓮花宮柱建在一個蓮花池中,建築物就像一朵浮蓮飄在淨水間。廟宇大門不在正中,而在兩旁(想想天后廟、黃大仙、車公廟等,門都設計在正中)奇特得使朋友問背後會否暗藏着一個中式達文西密碼的故事!
1901年一張地圖仔細畫了大坑村內房子佈局。從地圖可見,當時確實有一條大水坑,匯聚南面畢拿山各條支流,流進維多利亞港。大水坑兩旁(即現時的浣紗街)曾聚居過千名客家人()。當時的大坑村村民衣食住行均與大水坑息息相關。報章訪民過居住在大坑村逾八十年的林婆婆,她早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前便在水坑旁賣糯米飯:「依家嘅浣紗街近光明台位置,喺四、五十年代時係大水坑上游,有好多個『番衣氹』()。『番衣氹』係面積約半個泳池大嘅水氹,嗰度水流急速,加上上面有瀑布飛瀉,好似自動水龍頭,好多村民,甚至附近洗衣公司職員,攞埋客人啲衫嚟呢度洗,再拎住支棍『扑扑扑』打衫,打走污垢。」因水氹水質清澈,除作「番衣氹」,亦是泳池,每逢夏日,便有很多村民到來游泳消暑,但由於氹水深,經常有泳客遇溺死亡。
另一份報章訪問過賣香燭的女姐:「我在東華東院出世,41年時七歲,你算算我現在幾歲?打仗前(41年前)就住銅鑼灣道56號,爸爸有個舖位賣香燭,他會紮燈籠,也教我紮白兔燈籠、舊式花燈,手工比現在大陸做的好多多聲,蠟燭也是自己煮的!在風蘭學校讀過六個月書,位置就是現在皇仁的對面,拆了啦,最鍾意讀地理,放學就去附近的中華游樂會玩,日本仔來就沒書讀了。那時大坑好少車,瞇埋眼過馬路都得,呢,火車頭(浣紗街越南餐廳)位置以前是牛場,擠牛奶的,到50年代排檔開滿浣紗街,賣豬賣菜賣雜貨,依家?得一檔菜一檔豬一檔雞!也少人買香燭,新樓不准點香嘛。」(電影中六十年代的大坑:1:35:11)
關於為1880年起舞火龍的故事,香港人大概略有聽聞;而地形佈局、消失了的街道、街道名稱的由來等事情亦可從舊地圖舊航空照看得一目了然。這次有籍口用上偵探社學到的技巧,但紀錄書本文載以外的趣事,最想搜集的是人的故事,知道店舖市場的變遷,紀錄老一輩的說話等。就是以上這些,以為大坑有好多老人,卻發現房子都被年輕人進駐了,每遇到一個「原居民」、聽到一個故事,找到一段訪問都很感動。
關於原居民的故事當然還有康記粥店,之前寫過好多遍。康記在京街已有三十多年歴史,生意卻越來越差。租金不斷上升(近年升了三倍),區內新店越開越多,小小粥店要養活幾個家庭,由小孩到八十多歲仍負責蒸腸粉的爺爺,還有老闆哥哥剛從內地來的一家。當大坑的蛋糕店只開周末平日關門,康記卻每天營業十八小時,從早上六時到晚上一時半。另一街坊於訪問中說:「新鮮手拉蝦米腸賣八蚊,加了白果腐竹的明火白粥八蚊,用日本 麪粉製作的油炸鬼也只是六蚊,用料認真,製法用心。陳家必須一年到晚總動員,才能應付舖租和屋租。前陣子我住在浣紗街唐六樓的時候,有趟病了,打電話叫外賣,陳生竟然叫自己兒子親自送粥上來。這門生意,我沒法不支持。」覺得康記除了粥好好味,孩子令人又愛又恨以外,亦很美,下雨的晚上,夏日的早上、都有梵高的「夜晚露天咖啡座」的氣質,永遠充滿白霧柔光。(01 02 03) 別的老店如修理的士坐椅的黃仔、設計室咖啡店「銀芽」、新村街藍色小屋和陽台上徘徊的小狗亦很美,第一巷滑蛋叉燒飯無可否認是全港最滑。坐在炳記吃公仔麵,就像置身一個活生生的都市博物館之間,頭頂有舊式路牌,「安庶利街」四字仍是從右至左書寫,牆上總有不斷跟新的壁畫,追不到做畫者,卻令人深思。誰都不能否認這是個漂亮的小社區。
雖然如此,上周跟一位外籍朋友在大坑晚飯時,他問到這些建築物是否真的值得保留,尤其大多只有數十年歴史,有些看起來還不什美。對於這經常被問及的問題,想起去年大坑新村街一幢唐樓外牆,突然發現一幅六呎乘五呎巨型鬼魅頭像海報一事。海報中的頭像臉色蒼白雙目無神,對正數米以外一幢唐樓,嚇得單位內老婆婆終日不敢往窗外望。事件很快引起傳媒關注,收樓公司被揭發手段後,再沒來電滋擾,卻笨得把拆下來的海報放回新村街的店外。
舊區重建不一定是壞事,但如龍應台曾問「香港,你急什麼﹖」感覺這城市在沒有對自身有足夠的認識愛護前,已經被急急地拆得支離破碎。地產商急着市道好重建,不擇手段,把獨居老人逼得多年足不出戶的個案不是沒有。業主亦很多等住被收購重建,得回那點錢卻買不回回憶、街坊,近不用說買不回一間住得下的房子。被市場制度操控下的人,什少反思,全都把目光投放在一個目標上。
香港無疑仍有很多人活在貧窮線下,睡在微型小籠、飽受蚊叮蟲咬,但重建是否唯一的出路呢﹖自由行未必永遠有錢來香港買奶粉買金,十年後未必仍能支持彌敦道數百間金舖數千名員工,但一個愛護自己文化歴史的地方,一百五十年後仍會有人每年回廟裹還神祈福、五百年後仍會有人因一所大學的歴史而驕傲;一千年後羅馬鬥獸場仍是最多人參觀的景點之一。會有人因為加拿大空氣好而移居當地;民主狀況人民素質會影響公司投資取態... 值得保留的舊區域或建築都能夠翻新重用,同樣可以翻新成酒店旅遊點,達到賺錢的目的。但要重組推土機輾過的瓦爍,讓大坑山上的清水經過綠樹流到海港裹,尋回可種植本土蔬果的泥土,卻不能以年月計算。

P.S. 周末再解了兩個謎。常讀到早期大坑村村民靠坑畔洗衣業為生,綄紗街因此得名。但卻一直不理解,十九世紀末維多利亞城那來那麼多衣服要專程送到大坑洗﹖每次追問高級偵探,她都隨便答:中半山的民居吧?那顯然不合理,當時富戶都有工人,就算要拿到別處洗濯,也是石水渠街較方便吧。
直至我偶遇一份1898 年銅鑼灣居民的請願書,才想到大坑洗衣業興旺的原因:從銅鑼灣走路至大坑,會經過聖保祿醫院,素來知道醫院後的「棉花路 Cotton Path」因為一座棉花廠而命名,卻沒想像過它的規模:"in the immediate neighbourhood, for a gigantic cotton spinning, weaving and dyeing factory which materially add to the population of the district by the large number of workers...."看完之後,解釋了大坑村內為何這麼多人以綄紗漂染熬肥皂為生。
該請願信要求把大坑村村前土地保留作康樂用途(今天皇仁書院至中央圖書館的位置),讓不同國籍人士享用。有學者指出,正是這片大草地造就了一九三六年,代表中國出賽的足球隊,十一名球員中,八名正是來自大坑老圍的 (舊文)。

1 comment:

wydes said...

今早剛好讀到這篇,http://www.commentshk.com/2013/06/blog-post_16.html
所以你是今世偵探,也為故土歴史招魂